01
暮色四合,炊烟袅袅。
在连绵起伏的青龙山脚下,坐落着一个名为“下溪村”的小村庄。村子不大,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里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过着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。而在村子的最边缘,靠近山林入口的地方,有一间孤零零的茅草屋,那就是六旬老汉刘大山的家。
这间茅草屋已经有些年头了,土坯墙上布满了岁月的裂纹,屋顶的茅草也显得稀疏,风一吹,便簌簌地往下掉草屑。屋子周围用稀疏的篱笆围着一个小院,院里种着几垄时令蔬菜,长势却并不喜人,叶片上满是虫眼。
六旬老汉刘大山无儿无女,老伴在十几年前就因病撒手人寰,只留下他一个人,守着这间破屋,守着无尽的孤寂。年轻时,他也是村里有名的好猎手,身强体壮,靠着山林也能过上温饱的日子。可岁月不饶人,如今的他已经年过花甲,腰背佝偻,眼神也浑浊了,再也拉不动那张用了几十年的硬弓,只能靠着上山砍些柴,再到十几里外的镇上换点微薄的口粮。
“咕噜噜……”
肚子里传来的抗议声将刘大山的思绪拉了回来。他叹了口气,从灶台下摸出两个干瘪的地瓜,扔进了那口缺了半边豁口的铁锅里,又舀了几瓢清水。锅下的灶膛里,几根枯柴正燃着微弱的火苗,映得他满是皱纹的脸庞忽明忽暗。
晚饭,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水煮地瓜。对于刘大山来说,能填饱肚子就是最大的幸福了。肉味,那已经是遥远到快要忘记的记忆。平日里,能从菜园里拔几棵野菜扔进锅里,就算得上是改善伙食了。
地瓜在锅里翻滚着,热气氤氲了整个小屋,也带来了一丝暖意。刘大山坐在小板凳上,呆呆地望着跳动的火焰,思绪又飘远了。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,那个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女人。她总说,等以后日子好了,要给他做一顿红烧肉,肥而不腻,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。可他终究是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,也没能再吃上她亲手做的任何饭菜。
想着想着,老汉的眼眶有些湿润了。他揉了揉眼睛,将那份涌上心头的酸楚强压了下去。日子再苦,也得过下去。明天,还得早起上山砍柴,家里的柴火不多了,镇上的粮铺老板还等着他的柴换米呢。
夜深了,山风从门缝里钻进来,呜呜地响,像极了孤魂的啜泣。刘大山草草吃完两个淡然无味的地瓜,便吹熄了油灯,和衣躺在了冰冷的土炕上。孤独像一张大网,将他紧紧包裹,一夜无话,只有窗外不知名的虫鸣,陪伴着他进入梦乡。
02
第二天天还未亮,雄鸡的第一声啼鸣划破了村庄的宁静。刘大山便准时醒了过来。他麻利地穿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裳,就着冷水啃了半块昨晚剩下的地瓜,然后拿起挂在墙上的柴刀和磨得光滑的扁担,准备上山。
清晨的山林,空气格外清新,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。露水打湿了刘大山的裤腿,带来阵阵凉意。他熟门熟路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,这条路,他已经走了几十年,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哪块石头会松动,哪棵树下好歇脚。
今天他打算往山林深处走一走。外围的枯枝败叶早就被村里人捡拾干净了,想要砍到好烧的硬木,就必须付出更多的脚力。他一边走,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四周,希望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,比如一丛野生的蘑菇,或者几颗能吃的野果。
太阳渐渐升高,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,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刘大山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,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。他停下来,靠在一棵大树上喘了口气,从怀里掏出水囊,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。
就在这时,一阵微弱的、断断续续的哀嚎声顺着山风飘进了他的耳朵。
“呜……呜……”
那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绝望,像是什么动物发出来的。刘大山立刻警觉起来,他将水囊塞回怀里,握紧了手中的柴刀。这深山老林里,什么野兽都有,若是碰上黑熊或者野猪,他这把老骨头可不够瞧的。
他侧耳倾听,试图分辨声音的来源。那声音似乎是从前方不远处的一片灌木丛后传来的。他犹豫了一下,好奇心终究还是战胜了恐惧。他猫着腰,放轻了脚步,小心翼翼地朝着声音的方向摸了过去。
拨开最后一层挡在眼前的树枝,眼前的景象让刘大山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只见在灌木丛下的一片空地上,一只体型硕大的母狼正躺在地上,它的右前腿被一个黑黝黝的兽夹死死地夹住,锋利的锯齿已经深深地嵌入了皮肉之中,鲜血染红了周围的草地,看起来触目惊心。
更让刘大山心头一震的是,这只母狼的腹部高高隆起,显然是怀了狼崽。此刻,它正痛苦地扭动着身体,喉咙里发出阵阵低沉的哀鸣,一双碧绿色的眼睛里,充满了绝望和警惕。当他看到刘大山时,立刻挣扎着想要站起来,呲着锋利的牙齿,发出了威胁的低吼。但失血过多和剧烈的疼痛让它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,刚一抬头,又重重地摔了回去。
03
四目相对,一人一狼,就这样僵持住了。
刘大山的心怦怦直跳。狼,在村民们的眼中,是凶残、狡猾的代名词,是偷鸡摸狗、甚至会伤人的祸害。村里的猎户,谁要是能打到一只狼,那可是能炫耀好久的大事。按照常理,他应该要么立刻转身逃跑,要么就该趁它病要它命,一刀解决了这个祸害。
可是,看着母狼那高高隆起的腹部,看着它那双充满痛苦与母性光辉的眼睛,刘大山的心,却怎么也硬不起来。他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,自己妻子怀着孩子时,那小心翼翼又充满期盼的模样。虽然那个孩子最终没能保住,但那份为人父母的心情,却是相通的。
这只母狼,也快要做母亲了啊。如果它死了,那它肚子里的那些小生命,也活不成了。
一个念头在刘大山的脑海里疯狂地滋长:救它!
他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疯狂。救一只狼?传出去恐怕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当他是疯子。而且,这只狼现在虽然虚弱,但求生的本能和护崽的凶性还在,万一自己在施救的过程中被它反咬一口,那后果不堪设想。
刘大山死死地盯着母狼的眼睛,那双眼睛里除了警惕和凶狠,他还读到了一丝哀求。他缓缓地、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柴刀,然后摊开双手,示意自己没有恶意。
“别怕……别怕……”他用一种自己都觉得有些发颤的、尽量温和的声音轻声说道,“我……我不是来害你的。我看你……你快当娘了,我帮你。”
母狼似乎听不懂他的话,但它可能感受到了刘大山身上散发出的善意。它的低吼声渐渐小了下去,虽然身体依旧紧绷,但眼神中的凶光却黯淡了几分。
刘大山见状,胆子也大了一些。他慢慢地、一步一步地靠近。每走一步,他都仔细观察着母狼的反应。母狼只是用那双碧绿的眼睛盯着他,喉咙里发出“咕噜咕噜”的声音,却没有再做出攻击的姿态。
终于,刘大山挪到了母狼的身边。他能清晰地闻到浓重的血腥味,看到那兽夹上的锯齿几乎要将狼腿给夹断了。他蹲下身子,仔细研究那个兽夹。这是最老式、也是最凶狠的“虎口夹”,一旦夹住,不把夹子掰开,猎物就休想挣脱。
“你忍着点,我帮你把它弄开。”刘大山一边说着,一边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,握住了兽夹的两侧。
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兽夹的瞬间,母狼的身体猛地一颤,再次发出了痛苦的呜咽,头猛地一甩,锋利的牙齿几乎擦着刘大山的手臂而过。刘大山吓出了一身冷汗,但他没有缩手。他知道,这是动物在剧痛下的本能反应。
“别动,别动!马上就好,马上就好!”他加重了语气,用尽全身的力气,猛地向两侧掰去。
“嘎吱——”
兽夹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。刘大山的脸憋得通红,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。他这把老骨头,力气早已大不如前。他咬紧牙关,将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。
“咔嗒!”
一声清脆的响声,兽夹的弹簧终于被他掰到了极限,锯齿松开了。
04
兽夹一松开,母狼立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,然后拼命地将受伤的腿抽了出来。那条腿已经血肉模糊,白森森的骨头都隐约可见。
刘大山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他看着母狼,生怕它脱困之后会立刻对自己发起攻击。
然而,出乎他意料的是,母狼只是拖着伤腿,挣扎着往后退了几步,与他拉开了一段安全距离。它不停地舔舐着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,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,但那双看着刘大山的眼睛里,凶狠和警惕已经褪去大半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,似乎是感激,又似乎是困惑。
刘大山歇了一会儿,缓过劲来。他看着母狼的伤口,知道如果不及时处理,光是流血就足以要了它的命,更别提感染了。他叹了口气,心想,好人做到底,送佛送到西。救都救了,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就这么死去。
他想起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包,那里面装着他自己配制的一些草药。这是他多年在山里行走,跟老一辈猎户学来的土方子。有些能止血,有些能消炎。这些草药,平时他自己磕着碰着了都舍不得用,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“宝贝”。
他解下腰间的小布包,从里面掏出几株晒干的草药,放在嘴里嚼碎。然后,他再次小心翼翼地向母狼靠近。
“我给你上点药,不然你的腿就废了。”他一边走一边轻声说,“别怕,我不会伤害你和你的孩子的。”
母狼警惕地看着他靠近,身体微微弓起,做出了防御的姿态。但当刘大山在它面前蹲下,将那团墨绿色的、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药糊伸向它的伤口时,它却奇迹般地没有反抗。
它只是静静地趴在地上,任由那双苍老而粗糙的手,将清凉的药糊一点点涂抹在它血肉模糊的伤口上。当药糊接触到伤口时,母狼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但它强忍着疼痛,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微的呜咽。
上完药,刘大山又从自己那件破旧的内衫下摆,撕下了一长条还算干净的布条,小心翼翼地为母狼包扎伤口。他的动作很轻,很慢,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。
在包扎的过程中,母狼始终安静地配合着。当刘大山打上最后一个结,抬起头时,母狼突然伸出舌头,轻轻地、温柔地舔了一下他的手背。
那湿润而温热的触感,让刘大山整个人都僵住了。他呆呆地看着母狼,母狼也静静地看着他。那一刻,跨越了物种的隔阂,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他们之间流淌。
刘大山咧开嘴,露出了一个淳朴的笑容。他拍了拍母狼的头,说道:“好了,没事了。快找个地方好好养伤吧,等着你的孩子们出世。”
他站起身,收拾好自己的柴刀和扁担,今天是一根柴都没砍到,还搭上了自己珍贵的草药和半件内衫。但他心里却一点也不觉得亏,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。
他看着母狼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,然后尝试着站了起来。虽然那条受伤的腿还不敢着地,只能三条腿跳着走,但总算是能行动了。母狼回头深深地望了刘大山一眼,然后一瘸一拐地,慢慢消失在了茂密的丛林深处。
刘大山站在原地,目送着母狼离开,直到再也看不见它的身影,才转身踏上了回家的路。夕阳西下,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显得格外落寞,但他的脚步,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。
05
回到家时,天已经完全黑了。
刘大山点亮了那盏昏黄的油灯,屋子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,冰冷而空寂。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米缸,又看了看灶膛边所剩无几的柴火,不禁苦笑了一下。今天非但没有收入,还赔了本,明天的日子,怕是更难过了。
但他并没有后悔。一想到那只母狼和它肚子里的孩子能够平安,他的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流。他简单地煮了最后一点地瓜,填饱了肚子,便早早地躺下休息了。忙活了一天,又惊又累,他很快就睡着了。
不知睡了多久,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,刘大山被一阵奇怪的动静惊醒了。
“悉悉索索……悉悉索索……”
那声音很轻,像是用爪子在轻轻地抓挠着什么。声音的来源,正是他那扇薄薄的木门。
刘大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这深更半夜的,会是什么东西?是黄鼠狼来偷菜,还是山里的什么野兽摸下了山?他屏住呼吸,竖起耳朵仔细听着。
“嘶……啦……”
又是一声,这次更清晰了,就是爪子划过木门的声音。紧接着,是一声极其轻微的、压抑着的呜咽声。
这声音……怎么有点耳熟?
刘大山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。
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,透过门缝向外望去。外面漆黑一片,什么也看不见。
“吱呀——”
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呻吟,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。
门,被推开了一道缝。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野兽身上的膻味,混杂着山林夜晚的寒气,瞬间扑面而来。
他手里的烧火棍“哐当”一声掉在了地上,双眼瞪得溜圆,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,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,变得一片惨白。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……”